《以爱为名的支配》:一本书见证的女性三十年

时间:2025-08-12 01:00:00

田岛阳子是谁?

这是个很难用一句话讲清楚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标准的“斜杠”人士,是高校学者,研究英语文学及女性学,曾经参政,还活跃在大众媒体上,是多档综艺的常驻嘉宾,也经常出现在广播、杂志、纪录片、电影、戏剧甚至广告中。近年来,八十多岁的她也常常以歌手和书法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公共活动中。

她被大众视为日本“女性主义第一人”,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曾形容她:“女性主义的代名词就是田岛阳子!”

近年来,女性主义著作在中国出版界形成过一股小的畅销热潮,大量译作被介绍进入中国。其中,上野千鹤子取得的成就最为瞩目。而伴随着这股风潮,田岛阳子的作品也被介绍出版,其中就有她在1992年的作品《以爱为名的支配》。

这本书从母女关系、婚恋、育儿、职场困境等因素入手,探讨东亚女性面临的种种问题,回应了女性要如何生活,怎么应对痛苦的话题。

与很多女性主义者不同,田岛阳子不愿意将时间花在厘清女性主义学说内部纷繁的分类和区别,甚至认为“我”应该优先于理论,女性不必成为“女性主义的优等生”,这些言论都曾招致一些批评,但田岛并不在意,比起书本上的定义,她更在乎行动本身。

60岁的时候,田岛竞选成功,成为国会议员,她争取女性的冠姓自由,努力打破已婚女性必须冠夫姓的传统,但并未在法律上获得支持。62岁,田岛辞去议员职位,开始学习唱歌,不但发行过专辑,还举办过个人演唱会。

2025年,田岛阳子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书面采访。她认为三十多年来日本政府的女性政策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女性的力量却有了很多提升,问题的关键已经变成了要如何利用这样的力量。

田岛阳子。受访者供图

每个人都应该是人权主义者

南方周末:在你年轻的时候,女性主义还远不像今天这样普及,在日本这样一个相对保守的社会中成长为一位女性主义者,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田岛阳子:每个人生来都是人权主义者。只是孩子从出生6个月起就会透过家庭去学习相关的社会知识。家庭教育和社会环境会告诉你“要有女人味/男人味”,逐渐形成了一种压迫。而在这种“男性优先”的教育方式之下,孩子也逐渐习得了避免责难的生存方法。但其实我一直对这种“规避责难”的生存方式持质疑态度。

南方周末:在你成为女性主义者的道路上,影响你最深的人物是谁?

田岛阳子:第一位是我的母亲。5岁的时候,她指责我说:“你这一副假小子的模样,以后可嫁不出去。”那番话激发了我,让我拥有了觉醒的人权意识,让我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模样。说来讽刺,但母亲算是一个反面教材。

还有一位是驹尺喜美教授,她是我在政法大学的同事,也是一位女性主义者。当时我正苦恼于自己的观点在电视节目上得不到尊重,驹尺老师给我提供了宝贵的建议:“你只需要每次提出一个观点,然后如此重复一百次。”此后,我参加了数百次电视节目。

南方周末:但是你在《以爱为名的支配》这本书中也坦言,随着年龄的增长,你渐渐理解了母亲,并且重新“爱上”母亲,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理解母亲,理解她的局限性,对你意味着什么?

田岛阳子: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日本)社会里,母亲成了“二等公民”,社会对其的期待就只有生育和育儿。为了得到“好母亲”的评价,女性只能服从这个男性主导的社会,选择育儿这条道路。理解了这一逻辑,就不会对母亲产生憎恨之情,得以找回内心的平静。

每个人都可以自主选择与母亲建立怎样的关系。我希望在将来的社会里,女性无论是否选择生育,都能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南方周末:为了实现相对理想的女性生存空间,有什么比较有效的办法?

田岛阳子:如果女性都拒绝生育,那后果将变得很严重,人类将逐渐灭亡。因此,想让女性维持生育意愿,就必须创造一个让女性拥有人权的社会,我们今后应该在这方面作出相应努力。

社会应该如何帮助女性通过理想的工作获得报酬,实现人生理想的同时愿意选择生育呢?为此需要进行重大的社会变革。

南方周末:《以爱为名的支配》这本书面世距今已经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中,日本年青一代的女性有没有发生一些变化?书中提到的很多现象还存在吗?

田岛阳子:这30年来,日本政府的女性政策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但在此期间,日本的女性力量有了很大的提升,女性在各个领域都有突出表现。如今,女性为全职主妇的家庭已经下降到了全部家庭的30%以下,职业女性的人数也在稳步增加。

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运用这些力量并构建其未来的日本社会。为此,政府需要处理当前的性别歧视问题,改变将家务、育儿、照顾老人等无偿劳动全盘推给女性的现状,提升保育基础建设与产业发展,落实同工同酬政策等。在未来,日本应该让女性摆脱“二等公民”的身份,实现男女平等,让女性能和男性一样平等地就业、缴税、参与国政,获得领导权。

她们面临法律层面的不平等

一位年轻女性在日出时分的海边行走(图文无关)。视觉中国丨图

南方周末:你反复强调的“二等公民”现象,指的是在法律和制度层面的不平等吗?能不能举一些具体的案例?是否还存在很多隐形的不公?

田岛阳子:女性是“二等公民”指的是整体法律层面的不平等。(日本的)许多法规将女性当作了男性的附庸,这样的法律系统让女性难以独立自主。虽然情况在一点点改变,但法律制度仍未完善,依旧没有将女性当作一个完整的人。

例如“103万日元之壁”的规定,原本是说年收入低于这个标准的人无需支付居民税、所得税、医保费用、养老保险费用,因此很多女性把自己的收入控制在这个标准之下,这样丈夫也能利用配偶扣除制度,同样享受免除政策。

但日本是夫妻财产独立制,丈夫因为妻子的收入低获得了好处,妻子的收入就不得不控制在103万日元之下。但依靠这么低微的收入,女性是无法实现生活自立的,这也让很多老年全职主妇的生活无法得到保证。

南方周末:你当初为何会投身政坛,参选议员?怎么看待女性参政的行为?你在担任议员期间,除了推动妇女的权益之外,也很重视对战争暴力的批评,为什么?

田岛阳子:国会是制定国家法律的场合。如果国会成员只有男性,就会一味制定有利于男性的法律。例如,联合国曾三次规劝日本实行“夫妻别姓”政策,但这一法案却始终未能通过,让职业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受到诸多不利影响。通过增加女性议员数量,实现男女议员数量平等,有利于制定男女平等的法律。

此外,内阁成员男女比例平衡的国家更容易规避战争。只要男人还在追求活得“有男子气概”,战争就不会消失。所谓的“男子气概”让男人成为“一等公民”,而“男子气概”的阴暗面则是催生暴力。“女人味”却让女人沦为“二等公民”,被剥夺了话语权,成为拥有“男子气概”之人的“奴仆”。女性只能屈服于男性和男性社会,丧失了主导权。

南方周末:现在在日本参政的女性比例是怎么样的?她们的加入是否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女性的处境?

田岛阳子:这次选举的女性当选者占比不超过30%。在这种局面下,女性人权政策法案很难在国会上通过。就像“可选性夫妻别姓”这一政策,30年前就已经提出,联合国也进行了四次督促,但如今仍旧没有落实。国会中虽有女性议员,但都是过分适应男性社会的女性。他们顾虑男性的眼光,并不会为女性做出努力。如果能像欧洲那样采用性别配额制,确保女性议员数量在三分之一以上,形势就会有所不同,也会更有利于女性人权法案通过国会表决。

南方周末:现代社会,不少女性走向了职场,但经济的独立是否意味着她就会获得应有的权利和尊重?

田岛阳子:经济独立应该是第一步。经济独立让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让你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意见,更有利于实现自己的梦想。放弃依附男人的心态能让你获得长足的成长,经济独立是为了实现梦想而迈出的第一步。

南方周末:在东亚,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也在面临生育焦虑,一方面她们害怕错过生育的黄金期,另一方面又害怕被母职影响了人生的发展,你怎么看待这种焦虑?

田岛阳子:所谓的“母性”是男性社会为了束缚女性而创造出的词语。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无论是否放弃所谓的“母性”,是否选择生育,都应该由你自己决定。提到生育的黄金期,日本现在悄然兴起了冻卵热潮,这样就可以自行决定生育的时期,而不用过多考虑所谓的黄金期。

南方周末:你有过在英国生活的经验,你觉得东亚社会和西方社会,在女性的处境上,是否有一些本质的区别?产生差别的原因又是什么?

田岛阳子:从性别角色分工的角度上来说,女性往往被当作“二等公民”,虽然程度有所不同,但本质上的待遇并无差别。但如果能做到像挪威那样遵守劳动时间,让男性也将时间花在家务、育儿和家庭教育上,而不仅是让女性独自承担,则更有利于实现男女平等。

“我”必须优先于理论

南方周末:你说过“女性主义的理论固然重要,但如果只是依靠理论,那跟女人依靠老公没有本质区别,我们不需要成为女性主义的优等生”。这句话能否展开谈谈,为何你认为“我”必须优先于理论?

田岛阳子:之所以说“我”必须优先于理论,是因为人生的主人公是“我”而非理论。如果理论不再适用于自己,就应该舍弃它,构建一个适合自身情况的理论。你不必成为理论的奴隶。

对于他人的批判,你需要分辨哪些应该置若罔闻,而哪些应该予以正面回应。

我比任何人都要思想进步这种想法不免有些幼稚,你或许认同某种观点,但另一种观点或许显得更加成熟。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相同,都在努力活出自己的人生。许多人都在新旧两种生活方式之间挣扎犹豫着,与其出言批判,我们更应该寻找其中潜藏的积极变化,给予客观评价。在互帮互助、相互学习的氛围中,才能构建起一个更舒适的社会环境。

南方周末:如今年青一代的女性主义者和你那个时代的女性主义者存在区别吗?奋斗目标是否存在一些不同?

田岛阳子:在我年轻时还没有女性主义者这个词,女性的生活方式和现在一样。通常来说,女性会比男性学历更低,毕业后进入婚姻,一边照顾丈夫一边生儿育女,还要照料公婆,最后将丈夫送离人世后自己也走到人生尽头。如今,男性和女性的自立程度都提高了不少,婚前就进入职场,婚后继续工作的双职工家庭不断增多。和以往相比,全职主妇的比例下降到了20%左右。“男人洗内裤,女人买面包(男性自己做家务,女性自己挣钱)”的观念似乎也在一点点渗透。

南方周末:在日本,你是比较活跃的公众人物,参与了不少综艺节目,同时还是歌手,你做这些事情的动力是什么?

田岛阳子: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各个年龄段的人都会观看综艺节目。我在节目中谈论女性主义,是为了让公众了解何为男女平等。我暂且抛开那些艰涩的学术理论,传播一些易于实践的女性主义观点,让女人活得轻松一些,让男人学会生活自理。

我第一次上综艺节目时说的“男人洗内裤,女人买面包”这一观点,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开始尝试哦。如果男性开始做家务,女性有了工作收入,那家庭就能变得更好。

我60岁开始唱歌,70岁开始学书法,做这些都是为了发现未知的自己,并享受其中。我希望人能抱着做实验的态度去生活,不断探索新的生活方式,看看在死之前能多么了解并解放自己。

南方周末:你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在积极地为女性权益奔走,支持你的动力是什么?

田岛阳子:你是接受“要有女人味”的规劝并成为“二等公民”,还是不断提出质疑并努力活出自我。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