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耳间的中国】
作者:张文丽(陕西学前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关中小戏指的是分布在陕西关中西安、渭南、宝鸡、咸阳、铜川等地域的民间小戏。大多“起于汉而兴于唐,盛于明清”,如关中东部的华县皮影戏、同州梆子、华阴老腔、富平阿宫腔,中部的乾县弦板腔、泾阳木偶,西部的千阳灯盏头碗碗腔皮影戏、扶风碗碗腔皮影戏,等等。与秦腔、眉户等大戏相比,小戏因剧种的多样化、方言的地域化、内容的生活化以及演出环境简单等特点,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广泛的群众基础。关中有谚语“同州影子合阳线,二华曲子赛乱弹”,其中的“影子”是皮影戏,“线”指提线木偶戏,“乱弹”指秦腔,意思是说,关中东部地区丰富多样的小戏,可与秦腔媲美。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二期重大专项“陕西方言口传文化遗产典藏与综合研究”依据代表性、濒危性等原则,选取非物质文化遗产华县皮影戏、合阳提线木偶戏和千阳灯盏头碗碗腔皮影戏等关中小戏,进行语言资源保护。
时至今日,关中小戏多以民间班社为主体用关中方言表演,小戏艺人农闲唱戏,农忙种地,亦农亦艺,代代口耳相传,保留了地道纯正的方言口头文化。
古音古义
关中小戏存在大量古音遗迹,保留古音读法。隋陆法言《切韵》系统记录了中古汉语语音面貌。关中小戏保留了部分《切韵》为代表的中古音。如第一人称代词“我”,在华县皮影戏《绣龙袍》“我不免打盹片时”、合阳提线木偶戏《雁塔寺》“请我过府饮宴”、灯盏头碗碗腔皮影戏《剪红灯》“金盔压得我通身汗”中,声母均为后鼻音ng。“我”中古疑母字,学界拟音为此,而关中小戏恰好保留此音。
再如,中古匣母二等字在关中方言读h,存古音,如《罗汉衫》:“老鼠钻到风匣黑头咧——两头受气哩”,“匣”的声母为h;“下”“鞋”的声母亦如此,如《绣龙袍》:“冒打一下”;《白玉钿》:“这一舌头可给搭到向下了”;《雁塔寺》:“把你愁下这般光景”“红绣鞋踢了儿的狗前程”;《剪红灯》:“把我二妈一下气死唡”。
以关中方言为载体的关中小戏,除了“音”古之外,还保存了古词古义,其中的古汉语动词多为单音节常用动词,这里酌举数例。
毕,《说文》:“毕,田网也”,本义指打猎用的有长柄的网;引申出“用毕猎取”,如《诗·小雅·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继续引申有了常用义“完毕,结束”,如《史记·项羽本纪》:“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杜牧《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关中方言沿用古汉语,“毕”仍作为词使用,如《雁塔寺》:“旨毕三呼,万万岁”“打醮一毕”,《罗汉衫》:“望母一毕”等。
挃,《说文》:“获禾声也”,收获禾苗的声音,《诗经·周颂·良耜》:“获之挃挃”,《尔雅》:“挃挃,获也”;引申为干活、做事,如合阳提线木偶戏《董烂子卖妈》:“我还咋囊挃下这号的挨镢头的活嘛”。
奓,《说文》:“张也”,即张开、打开,关中小戏中保留了“奓”的本义,华县皮影戏《全家福》:“心惊胆战毛发奓”。
咥,《释文》:“咥,啮也”,即“吃,咬”,《周易·履卦》:“履虎尾,不咥人,亨”。今关中地区“吃东西”说“咥”,如“咥面”即“吃面”,《白玉钿》:“那我可咥不成那个好东西了”。
关中小戏中还有一些古汉语名词、形容词等。名词以“颡”为代表,《说文》:“颡,额也”,本义“额头”,词义范围扩大指“头”,杜甫《义鹘》:“巨颡拆老拳”。今关中方言称“头”为“颡”,口传文化中常见,关中谚语“吃面不喝汤,大颡细脖项”“雀儿颡戴不起王帽”,《董烂子卖妈》:“人是中国身子外国颡”。形容词以“嫽”为代表,扬雄《方言》:“釥、嫽,好也”;《广韵》:“嫽嫽嫽,好儿”。关中方言保留了“嫽”的“好”义,《全家福》:“姑娘,嫽着哩!嫽着哩”,《白玉钿》:“嫽嫽嫽”,《董烂子卖妈》:“其实咋不一般——嫽包包”。关中人对一件事情表示极高的评价,会说“嫽扎咧”,意为“非常棒、好得很”,“嫽扎咧”与“咥面”甚至成为西安方言文化的象征。
方言音和词
关中小戏中有丰富的方言音、词、义。语音方面,关中方言内部有较强的一致性,但也存在一定差异,学界依据差异性分为三片:中部为中原官话关中片、东部为中原官话汾河片(中、东部合称东府话)、西部为中原官话秦陇片(也称西府话)。
古深臻摄、曾梗通摄韵母在关中方言中形成不同的体系,东府分立,西府合流,西府秦陇片“深=升、林=灵、敦=东、允=永”。千阳灯盏头碗碗腔皮影戏体现了西府方言的这一特征,《剪红灯》:“王爷你把人错的认,杨月珍无有个这门亲。不是不是真不的是,错问王爷我罪非轻。”韵脚亲qing、轻qing,臻、梗摄字通押,同时“认”读reng。
关中东府靠近黄河的韩城、合阳、宜川、大荔、澄城等地,存在丰富的文白异读现象,主要为古假摄三等韵、宕梗摄舒声韵以及蟹摄、通摄合口韵等。白读音为方言口语音,文读音为读书音,合阳提线木偶戏道白有大量独具特色的白读音,《董烂子卖妈》:“哎呀好爷爷哩”“我屋里还有那一些好东西”“你都不知道我明个蹦到哪搭去咧”这里的爷[iɑ]、些[ɕiɑ]、明[miə],保留白读音,地道纯正,方言特色十分鲜明。
关中小戏使用了一些方言合音词,如“嫑”是“不要”的合音,《虎皮传》:“再嫑哭咧”;“伢”是“人家”的合音,《罗汗衫》:“伢还口出不训之言”。除了合音词外,关中小戏中的重叠词也很有地方特点,量词、名词均可重叠,如《剪红灯》:“吃了七缸缸米、八缸缸面”,“我看你这个穿的花花氅,戴的花花帽”,“朱氏巷巷”。
关中小戏利用方言的情感联系功能,让观众倍感亲切,可以有效缩短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心理距离,这种语言上的共鸣不仅增强了艺术感染力,也强化了文化认同。
雅俗兼备
关中小戏呈现雅俗共融的语言风貌,唱词大多工稳典雅,而独具特色的“茬子话”、捎戏等又呈现民间的质朴情趣。
小戏传统剧目数量众多,清代著名剧作家李芳桂专为碗碗腔皮影戏创作了“十大本”剧目,部分被秦腔、京剧、豫剧等改编,在中国戏剧史上影响很大。其中《白玉钿》的故事曲折离奇,语言雅俗共赏。如书生李清彦的自我介绍,使用了大量书面语词汇:“未获南宫俊士选,空有西京作赋才。小生姓李名清彦,表字尧天。椿萱早逝,华萼楼空,四壁萧条,室如悬罄,年纪弱冠,也算男子标梅之时,未知赤绳系在谁家,这也没要说起。”“南宫”指进士考试;“西京作赋”指汉代张衡作《两京赋》,以此自比;“椿萱”指椿树和萱草,代称父母;“弱冠”指古时男子成年;形容家贫使用了“华萼楼空”“四壁萧条”“室如悬罄”等包含历史典故和成语的四字词。书面词汇的使用既可准确反映其书生的身份,也可以更好地保存和传播文化知识,提升小戏的艺术性和美感。
关中小戏有一种白口,大量使用方言口语词,随机性强、俏皮生动,华县皮影戏称“茬子话”,合阳提线木偶戏称“啖闲磕子”。
华县皮影戏表演中有五个艺人,又称“五人忙”。其中,“前声”除演唱剧中各种角色外,还要负责月琴、手锣、干鼓和堂鼓等乐器演奏,操控皮影的“签手”等人根据剧情和演出环境,随机给“前声”插话和搭话,叫茬子话。茬子话在剧本、戏词中没有记载,为师傅口授或艺人现场发挥,蕴含方言口语词、歇后语、谚语、惯用语、颠倒话等。可以为场景转换提供缓冲或衔接前后剧情,以烘托气氛和吸引观众。如将“清扫”叫“打摭”,“那个人”叫“兀宗儿”,“很多”说“多太太”。
合阳提线木偶戏的“啖闲磕子”多为丑角的随机谈话或应答。例如,《罗汗衫》中的两个受命布置祭奠祠堂的令人,在对话中相互打趣,轻松幽默,“揭开盖,满些菜。你不递,我不摆”。这里的“满”是“都”的意思。“哎呀我这伙计哥,狗喝凉水——满耍了舌头了。”用歇后语打趣对方净说闲话不好好干活。
合阳提线木偶戏的“捎戏”,指与本戏相对的短小剧目,来自昔日线戏戏班“一本串三折”的戏俗,即本戏演完后“捎带加演”的小戏,多为艺人即兴创作,有别于“折子戏”。
捎戏剧情简单,内容单一,角色1到3个,撷取生活片段生发而成,时长10分钟左右,唱词多,道白少。内容贴近生活,语言幽默生动,其中大量合阳方言词语及歌谣的运用更可以显著增加表演效果。据合阳文化学者史耀增记载,昔日演出《人之初借钱》《挖蔓菁》《王眯眼办婆娘》等捎戏时,台上说一句,台下笑一阵,从头到尾笑声不断,观众屡看不倦。《稀诧熬娘家》是一出充满诙谐幽默的捎戏。“稀诧”在合阳方言中意为“少见,稀罕”,“熬娘家”指出嫁女儿回娘家小住。剧中的主角从正月初一“熬”到腊月三十,哥哥拿她也没有办法:“为兄不说你太着气,但说就把你嘴噘的”。这里的“着气”是“生气”,“但”是“一旦,只要”。最后她娘出来劝阻,当天要送“稀诧”回婆家,女儿却说:“今天送娃回婆家,明天赶早可来呀”。“赶早”指“早上”,“可”义为“又”,“呀”表将来时,“气、的”“家、呀”分别用虚词与实词押韵。这种充满诙谐色彩的韵语,大大强化了小戏的戏剧效果,增强了小戏的人民性。
关中方言是关中小戏的灵魂,不仅提供了语言基础,还赋予小戏独特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通过使用方言,关中小戏得以生动展现关中地区的生活、情感和文化传统。“陕西方言口传文化遗产典藏与综合研究”项目在调查中发现,多数关中小戏存在传承危机。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双重视域下,保护和传承关中小戏,不仅是对戏曲艺术的保护,更是对关中方言和地域文化生态的活态延续。
《光明日报》(2025年05月25日 0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